那場慈善宴會，沈綿準(zhǔn)備了整整三天。

她借了禮服，又去修了指甲。

那是她第一次穿白色長裙，緞面的布料在燈下泛著冷光，像冬天的月。

她對著鏡子轉(zhuǎn)了一圈，確定笑容剛剛好——不諂媚、不疏離。

在這種場合里，笑是一種貨幣，分寸太多或太少，都會被嫌棄。

公司請的是城中最貴的酒店，水晶吊燈一盞盞懸在半空。

燈光太亮，把每張臉都照得蒼白。

沈綿站在大廳門口，胸口有點(diǎn)發(fā)緊。

她身邊經(jīng)過的人都穿得太貴，香水氣混在空氣里，甜得發(fā)膩。

顧衍城在場中央。黑色西裝，領(lǐng)口沒有皺痕，身邊簇?fù)碇σ饩碌娜巳骸?/p>

他舉杯寒暄，動作從容?？匆娝M(jìn)門時，眉梢一動。

他走過來，在眾人面前伸出手。

“來，我介紹一下——這是我助理，沈綿。”

那一刻，燈光正好打在她臉上。

她笑著點(diǎn)頭：“大家好。”

一瞬間，她成了場中所有目光的焦點(diǎn)。

她聽見人群里輕輕的議論：

“顧總換助理了？這次眼光不錯。”

“挺有氣質(zhì)的，不像普通秘書。”

她仍舊微笑。手心的汗順著手鏈流下來，被燈光藏進(jìn)了亮片的反光里。

服務(wù)生端著酒盤從她身邊經(jīng)過。

那銀盤反著光，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說過：“手要穩(wěn)，端東西不能抖。”

她在八歲那年就學(xué)會了“體面地端盤子”的姿勢——只是那時端的是塑料碗。

宴會進(jìn)入正題。

顧衍城上臺講話，她站在側(cè)邊。

他的聲音穿過麥克風(fēng)，穩(wěn)、低、溫柔。她低頭整理文件，假裝自己只是個配角。

臺下閃光燈此起彼伏。

人們笑著、敬酒、合影。

有人湊過來和她說話：“沈助理，你是哪大學(xué)的？”

“復(fù)南。”

“哎呀，怪不得，氣質(zhì)好。”

“哪里。”她笑，聲音輕輕的。

他們看她的眼神像在挑選一件飾品。

那種目光她早就習(xí)慣——帶著好奇，也帶著審視。

她從來不拒絕這種目光。被看見，總好過被忽略。晚宴的中段，顧衍城忽然朝她走來。

“有點(diǎn)累？”

“還好。”

“去休息區(qū)坐會兒。”

“我沒事。”

“聽話。”

那一瞬間，語氣溫和又帶著不容拒絕。

沈綿輕聲“嗯”了一下，轉(zhuǎn)身朝后臺走。

她穿過一條長廊，燈光暗下去。

從前廳的音樂聲到后廚的嘈雜，只隔著一扇門。

她推門而入，熱氣撲面而來——油煙、酒味、盤子的碰撞聲。

她有些恍惚。

這才是她熟悉的氣味。一名穿工作服的女人正彎腰擦桌子。

頭發(fā)花白，手臂上是新舊交疊的疤痕。

沈綿一眼就認(rèn)出來——那是她的母親，林秋。

時間在那一刻停住。

她整個人愣在原地。

白裙子上的亮片閃了一下。母親抬頭，眼神和她對上，瞬間又低下。

林秋的動作明顯亂了，抹布掉在地上，她彎腰去撿。

那彎腰的姿勢，熟悉得讓沈綿心口發(fā)疼。

“您是前廳的客人吧？這邊不能進(jìn)。”

一個年輕的后廚服務(wù)員走過來，對她禮貌地說。

沈綿的喉嚨動了動：“我……走錯了。”

她轉(zhuǎn)身走出去。腳步太急，裙擺擦過門角，發(fā)出輕微的聲響。

回到大廳時，音樂還在。

顧衍城正在和客戶交談，抬頭看見她，笑了笑。

“去哪了？”

“洗手間。”

“臉色有點(diǎn)白，喝點(diǎn)酒？”

“不喝了。”

他沒多問，只是輕輕碰了她的手背。那動作自然又親昵。

沈綿抬眼，正好看見大廳對面的鏡面墻。

鏡子里，她和顧衍城的身影幾乎完美——

男的俊，女的美。背景是流光溢彩的宴會。

但在那一瞬間，她只看見母親的背影——

那件發(fā)灰的工作服、油漬、皺褶、低下的頭。

她忽然明白，那些她以為遠(yuǎn)離的生活，并沒有真的離開。

它只是躲在燈光的陰影里。宴會結(jié)束后，顧衍城提議送她回家。

她搖頭：“我打車就行。”

“這么晚了。”

“真的沒事。”

他盯了她一會兒：“好。”

語氣溫柔，卻帶著一種不悅的冷。

她笑了一下：“晚安。”

走出酒店的瞬間，夜風(fēng)撲在臉上，涼得像冰。

她走到巷口，拐進(jìn)一條后街。

那里燈光昏暗，只有垃圾桶的鐵皮在反光。

她停下。心口的妝被冷空氣逼得發(fā)疼。

她靠在墻邊，掏出手機(jī)。

手指在屏幕上猶豫很久，最終還是打了那串號碼。

“喂？”

那頭是母親的聲音，低低的。

“媽。”

“綿綿？這么晚還沒睡？”

“剛出來，想聽聽你聲音。”

母親笑了：“你這孩子。”

聲音里帶著一點(diǎn)喘息，大概還在忙。

“今天累不累？”

“挺累的，一晚上都沒歇。”

“別太拼，腰還疼吧？”

“老毛病，不礙事。”

母親停頓了一下，又輕輕問，“你那邊忙完了沒？”

“剛結(jié)束。”

“又沒吃晚飯吧？”

“在那邊吃了。”

電話那頭傳來塑料袋摩擦聲，還有遠(yuǎn)處鍋蓋的響動。

“媽這邊一會兒還得擦幾張桌子，等會兒再聊啊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晚上早點(diǎn)睡，別熬太晚。”

“嗯。”

空氣靜了一會兒。

她聽見母親的呼吸，溫柔又疲倦。

那一刻，她忽然想起小時候，母親總在她寫作業(yè)的背后說這句話：

“早點(diǎn)睡，眼睛別熬壞了。”

多年過去，聲音還是一樣，只是更輕?；氐匠鲎馕輹r，夜已經(jīng)深。

她卸妝，洗掉粉底。臉色蒼白，眼下有細(xì)細(xì)的紋。

她坐在床邊，燈光照在她的手背上——白，薄，骨節(jié)分明。

那是母親的手的反面。

母親的手厚、糙、結(jié)著繭。

她的手光滑，干凈，卻沒溫度。

她伸出指尖在鏡子上輕輕劃了一下。

霧氣模糊，她看見自己的臉和母親的影子疊在一起。

有人生來體面，有人一輩子都在為體面打補(bǔ)丁。幾天后，公司早會。

顧衍城宣布人事調(diào)整——沈綿升為執(zhí)行助理。

掌聲響起，她站起身，微笑致謝。

所有人都說她“幸運(yùn)”。

只有她知道，那所謂的“體面”，是踩著多少塵土換來的。晚上，她在辦公室收拾資料。

窗外的城市燈火鋪成一片。

手機(jī)又震了一下，是母親發(fā)來的消息：

【今天電視上看到你公司活動了，好漂亮?！?/p>

她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，手指一點(diǎn)點(diǎn)打字：

【媽，以后別太累，好好休息?！?/p>

幾秒后，母親回了句：

【沒事，媽身體還行?！?/p>

后面跟著一個笑臉。

沈綿盯著那笑，眼淚忽然落下來。

她用手抹了一下，笑出聲。

她的笑聲清脆，卻一點(diǎn)也不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