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砸在義莊青瓦上,像無數(shù)把碎刀往人骨頭里扎。
林昭的鬼面被雨水沖得發(fā)亮,青銅紋路里滲著水,順著下頜線滴進衣領(lǐng)。
他跪在第三具尸體旁,泥水浸透了膝頭的玄色勁裝——三具尸體的胸口都被剜去心臟,傷口邊緣凝著黑紫血痂,分明是陰羅教“鎖魂咒”的痕跡。
“大人,雨太大,這義莊漏得厲害……”跟來的小捕快縮在門口搓手,話音被雷聲劈碎。
林昭沒應(yīng),指尖掠過死者衣襟里露出的半塊殘玉。
玉質(zhì)溫涼,紋路如藤纏月,斷裂處的豁口參差不齊,像被利刃生生劈斷。
他喉結(jié)動了動,鬼面下的指節(jié)突然發(fā)顫——十年前,母親被拖進火海里時,頸間的玉佩也碎了半塊,當(dāng)時他蜷縮在地窖縫隙里,只看得見那半塊玉墜在母親鎖骨處晃,晃得火光都成了血。
“轟——”
炸雷劈開天幕,林昭眼前驟然浮現(xiàn)十五歲那年的血夜:父親的斬妖劍砍翻三個黑袍人,母親攥著半塊玉佩把他塞進地窖,指甲在磚墻上摳出血痕。
“昭兒,活著。”母親的聲音混著烈焰噼啪聲,最后被門閂落下的悶響截斷。
他猛地攥緊殘玉,指節(jié)因用力泛白,鬼面下的呼吸陡然粗重——密令里說陰羅教十年前已被剿滅,可這半塊玉,這鎖魂咒,分明在說當(dāng)年的“剿滅”是個謊言!
“大人?”小捕快又喚了一聲。
林昭突然站起,玄色披風(fēng)帶起一陣風(fēng),吹得供桌上的白幡獵獵作響。
他將殘玉塞進懷中,聲音比雨聲更冷:“封存義莊。尸體裹上鎮(zhèn)魔司的‘鎮(zhèn)魂布’,連夜送冰窖。”小捕快打了個寒顫,見他鬼面下的眼尾泛紅,忙不迭應(yīng)下,連滾帶爬去搬油氈布。
天剛蒙蒙亮,孫縣令的官轎就撞開了義莊的破門。
他穿著簇新的緋色官服,靴底卻沾著泥,顯然是從被窩里被拎出來的。
“鎮(zhèn)魔司大人!”他踉蹌著撲過來,肥臉上掛著討好的笑,可目光掃過莫七的尸首和墻上被泥水半掩的“陰羅”血書時,笑意“唰”地凍住。
“這、這是邪修……”孫縣令的腿肚子開始打顫,官帽歪在腦后,“下官真不知情!前日里這莫七說是做皮貨生意的,還送了下官兩匹蜀錦……”他越說越急,突然“噗通”跪在泥水里,官服下擺浸了臟水,“求大人開恩!下官上有八旬老母,下有三個未出閣的女兒……”
林昭立在檐下,鬼面映著灰白天光,像尊青銅鑄的煞神。
“你壓了三具尸案不報。”他聲音像淬了冰的刀,“第一具尸體被發(fā)現(xiàn)時,心口還在滲血;第二具的指甲縫里卡著邪修的衣角;第三具……”他指了指莫七腳邊的血書,“血書是死者用自己的血寫的,寫了半夜,筆鋒從‘救’字?jǐn)喑?lsquo;陰羅’——你說你不知情?”
孫縣令癱坐在泥里,胖臉漲得發(fā)紫。
林昭袖中滑出一枚細如牛毛的蝕魂釘,釘身泛著幽藍微光——這是鎮(zhèn)魔司特制的刑具,專破邪修的“閉氣術(shù)”。
他抬手輕彈,釘尖擦著孫縣令耳際扎進身后的柱子,木屑飛濺。
“??!”孫縣令抱頭慘嚎,額角的冷汗混著泥水往下淌,“我交!我交卷宗!近十年的無名尸案,都在縣衙后堂的樟木箱子里!”他踉蹌著爬起來,官靴踩進泥坑也顧不上,“王班頭!帶弟兄們搬箱子!一具不許少!”
鎮(zhèn)魔司臨時密室的燭火熬到后半夜,林昭的眼底浮著血絲。
三大箱卷宗攤在案上,霉味混著燭油味直往鼻子里鉆。
他翻到第三本時,指尖頓住——十年前七月十五的卷宗上,赫然記著“林府滅門案:一家四口,三具焦尸,幼子失蹤”。
他攥緊紙頁,指節(jié)發(fā)白,鬼面下的呼吸重得像擂鼓。
“咚。”
銅爐里的香灰簌簌落下。
林昭深吸一口氣,將三名死者的貼身衣物投入陰紋銅爐。
青煙騰起時,他閉目凝神——這是“毒經(jīng)”里的“魂息回溯術(shù)”,以死者最后接觸之物引動殘魂執(zhí)念。
第一縷煙凝成模糊人影。
那身影踉蹌著沖向房門,手在門框上抓出五道血痕,喉間發(fā)出含混的“咔嗒”聲——是鎖門的動作。
第二縷煙里,窗紙“唰”地被撕開,一道黑影閃入,死者驚恐地后退,指尖摳進床板。
第三縷煙最淡,卻反復(fù)響起嬰兒的啼哭,“孩子哭……孩子哭……”
林昭猛然睜眼,燭火在鬼面下投出陰鷙的光。
三起兇案都在子時三刻,正是陰氣最盛時;死者家中都有三歲以下幼童,卻在案發(fā)后被說成“病夭”。
他捏緊卷宗,指節(jié)抵得案幾“咯吱”響——邪修取的不是人心,是用活人精魄喂養(yǎng)嬰孩魂體,煉“陰童引路”之術(shù)!
“來!”他推開密室門,冷風(fēng)卷著晨霧灌進來,“立刻排查青陽城所有三歲以下病夭嬰孩,查他們的……”話音頓住,他鬼面下的瞳孔驟然收縮——半月內(nèi),竟有七例。
林昭的玄色披風(fēng)在晨霧里翻卷,他站在青陽城亂墳崗的土坡上,靴底碾碎一片帶露的野菊。
手中的顯痕粉撒出銀亮細流,落在七座新墳前——最左邊那座墳頭的土突然泛起幽藍漣漪,像有活物在地下翻涌。
“挖。”他聲音沉得像壓著塊鉛。
兩個衙役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舉起鐵鍬,第一鏟下去就撞著了松木棺。
棺蓋掀開的剎那,林昭鬼面下的睫毛猛地一顫——三寸長的陰羅釘從嬰尸眉心穿出,暗紅血符裹著半顆乳牙塞在嬰兒嘴里,尸身皮膚泛著不自然的青灰,指縫里還沾著沒抓完的符紙碎屑。
“第二座。”他喉結(jié)滾動,袖中手指攥得發(fā)疼。
第二具嬰尸的情況如出一轍。
第三座棺木打開時,衙役“啊”地尖叫著踉蹌后退——那嬰孩的眼睛竟緩緩睜開,瞳仁泛著幽綠鬼火,小拳頭攥得死緊,指縫間滲出黑血。
林昭反手甩出三枚鎮(zhèn)魂釘,釘尖沒入棺角,嬰尸猛地抽搐,鬼火“噗”地熄滅。
“七七四十九具陰童。”他低喃著,指尖劃過嬰尸眉心的陰羅釘,“引魂幡開眼,需要活魂祭煉。
莫七這種市井之徒,不過是替祭師跑腿收魂的。“
晨霧被風(fēng)撕開一道縫隙,陽光漏下來照在他鬼面上,青銅紋路里凝著的水珠折射出冷光。
林昭突然轉(zhuǎn)身,玄色披風(fēng)掃過一片荒草:“回義莊。”
可等他帶著人沖進義莊時,眼前只剩一片焦土。
昨夜的暴雨沒能澆滅這場火,殘梁斷柱還在冒煙,三具尸體早被燒得只剩半截焦骨。
林昭蹲下身,戴著手套的指尖拂過焦骨上的扭曲符文——是陰羅教的“滅跡咒”,專門用來銷毀魂魄痕跡。
他深吸一口氣,喉間突然泛起腥甜——這是“嗅魂術(shù)”強行運轉(zhuǎn)的反噬。
腐蓮香。極淡,卻像根細針扎進鼻腔。
林昭猛地站起身,鬼面下的眼尾繃成鋒利的線。
鎮(zhèn)魔司密令未傳,是誰知道義莊藏著關(guān)鍵尸首?
是誰能在一夜之間調(diào)來邪火焚尸?
他掃過圍在四周的衙役,最后目光落在縮在墻角的小捕快身上——那孩子正用袖子抹臉,袖口沾著半片燒糊的符紙。
“去縣衙。”他聲音里壓著雷,“傳我的話:鬼面判官已破陰羅案,三日后辰時,在城隍廟設(shè)壇超度亡魂。”
小捕快應(yīng)了一聲,跌跌撞撞往外跑。
林昭望著他的背影,鬼面下的嘴角勾起極淡的冷笑——若內(nèi)鬼真在鎮(zhèn)魔司安插了眼線,這消息該比馬蹄還快。
月上柳梢頭時,縣衙后宅的密道里滲出細微響動。
林昭貼在青磚墻后,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——是趙三,老仵作的布鞋沾著泥,每一步都帶著股子顫。
他穿過回廊,拐進西廂房,掀開鋪地的青磚,露出個僅容一人的洞口。
林昭的呼吸放得極輕,跟著鉆進密道。
霉味混著潮土味撲面而來,前方的火光忽明忽暗,映出破廟的斷壁殘垣。
趙三跪在地上,后背浸著冷汗,聲音抖得像風(fēng)中的枯葉:“大人……我照您說的,把判官要設(shè)壇的消息透出去了。求您……求您放過我兒子……“
“老東西,你當(dāng)我是慈善堂的?”
陰惻惻的男聲從供桌后傳來。
林昭貼著墻根挪近,看見供桌上擺著七盞引魂燈,燈油里泡著嬰尸的指甲。
黑袍人背對著他,袖口繡著暗紅蓮花——正是腐蓮香的來源。
“你兒子的魂,早被我抽進符袋了。”黑袍人轉(zhuǎn)過半張臉,“等湊夠四十九個,本使便送他去陰羅殿當(dāng)小差,總比當(dāng)陽間的小叫花子強。”
趙三突然撲過去,指甲摳進黑袍人的褲腳:“你騙我!
你說只要我燒了義莊的尸首,就放了狗蛋!“
“騙你又如何?”黑袍人抬手,一道血線從趙三口中竄出,化作細蛇纏進他袖中符袋。
趙三的身子瞬間佝僂下去,像被抽干了筋骨的布偶。
林昭的瞳孔驟然收縮——這是陰羅教的“抽魂術(shù)”,活人被抽走生魂,最多撐不過三個時辰。
他反手摸出斷息香丸,指腹一搓,藥丸碎成青煙飄向供桌。
黑袍人突然頓住,猛地轉(zhuǎn)身:“誰?”
林昭不再隱藏,玄色勁裝帶起一陣風(fēng),直接撞翻供桌。
引魂燈噼里啪啦摔在地上,火光映出黑袍人臉上的疤痕——那是十年前被斬妖劍劈出的烙痕,從左眉骨貫穿到下頜,像條猙獰的蜈蚣。
“余九章。”林昭的聲音像冰錐,“鎮(zhèn)魔司十年前就報你死在陰羅教總壇。”
余九章扯下黑袍,露出胸口的陰羅紋刺青:“林昭,你當(dāng)鎮(zhèn)魔司真的剿滅了陰羅教?
你爹娘那點本事,連本使的衣角都碰不著。“他突然笑起來,”當(dāng)年你娘把你塞進地窖時,可曾說過她懷里的半塊玉,是陰羅教圣女的信物?“
林昭的鬼面“咔”地發(fā)出輕響——他攥得太用力,青銅指節(jié)幾乎要嵌進掌心。
十年前的記憶突然翻涌:母親被拖走時,頸間的玉墜撞在青石板上,碎成兩半;父親揮劍時,對方喊的不是“反賊”,而是“圣女私逃,格殺勿論”。
“你胡說!”他擲出鎖魂釘,釘尖擦著余九章的耳際扎進墻里。
余九章卻笑得更瘋:“你以為鎮(zhèn)魔司救你是行善?
他們早知道你是陰羅余孽,養(yǎng)你十年,不過是等你引出真正的大魚!“他猛地咬破舌尖,血沫噴在胸前刺青上,”今日便讓你看看,誰才是真正的——“
“轟!”
廟頂?shù)耐咂Z然墜落。
余九章的身子在爆炸中化作血霧,林昭滾到墻角,懷里護著半片焦黑的令牌。
令牌上的“陰羅·祭”三個字還在冒煙,燙得他掌心發(fā)紅。
雨又下起來了。
林昭站在廢墟里,鬼面被雨水沖得發(fā)亮。
他低頭看著掌心里的令牌,又抬頭望向被炸毀的廟墻——那里露出半截褪色的壁畫,畫中女子頸間戴著半塊玉,和他懷中那半塊嚴(yán)絲合縫。
趙三的呻吟從瓦礫堆里傳來。
林昭蹲下身,從懷中摸出續(xù)魂散,藥粉撒在趙三心口。
老人的眼皮動了動,喉間發(fā)出含混的“狗蛋...狗蛋...”
林昭將趙三背在肩上,雨水順著鬼面流進衣領(lǐng)。
他望著青陽城方向的燈火,鬼面下的眼底翻涌著十年前沒流完的淚——原來他一直以為的滅門之仇,不過是塊遮羞布;原來他視作信仰的鎮(zhèn)魔司,可能藏著比陰羅教更黑的秘密。
而那半塊玉,那幅壁畫,還有余九章臨死前的笑,像三把刀,正緩緩剖開他活了二十五年的“真相”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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