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石鎮(zhèn)的晨光總比小湖村來得熱鬧。天剛蒙蒙亮，青石板鋪就的主街已蒸騰起煙火氣，石板縫里嵌著的青苔被露水浸得發(fā)亮，踩上去帶著點滑膩的涼意。街東頭賣包子的張記鋪子冒著白汽；街西頭的兵器鋪敞開著門，伙計正拿著塊粗布擦拭一把鐵劍，金屬摩擦的“沙沙”聲混著隔壁藥材鋪的藥香，成了黑石鎮(zhèn)獨有的晨曲。天上飛過的野雀，撲棱著翅膀飛到了靈蛇武館的門樓上。

靈蛇武館占了鎮(zhèn)東頭最好的地段，朱漆大門足有兩人高，門軸處裹著層銅皮，風(fēng)吹過會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輕響。門前兩尊半人高的石蛇雕像，蛇身盤曲著，蛇頭昂起，眼睛是用墨黑的玄武巖雕成，哪怕是晴天，也透著股冷森森的光。門楣上“靈蛇武館”四個燙金大字，像極了蛇吐信的模樣，遠遠望去，竟讓人莫名生出幾分肅殺感。

顧盛跟在黃際身后，指尖悄悄攥緊了衣角。他自小在小湖村長大，見慣了田埂和茅屋，還是頭一回見這般氣派的地方——武館外墻是用青磚砌的，墻頭上插著幾面杏黃旗，旗面上繡著的靈蛇圖案在風(fēng)里飄擺。武館里傳來陣陣呼喝聲，那是弟子們練拳時的動靜，每一聲都透著力氣。

黃際敲了敲朱漆大門，很快有人來開了門，是個穿著短打的少年弟子，見了黃際，立刻躬身行禮：“黃少，您來了。館主在正廳等著呢。”

兩人跟著少年往里走，穿過前院時，顧盛忍不住放慢了腳步。前院是片開闊的演武場，地面被無數(shù)雙腳踩得夯實，邊緣擺著幾排木樁，有的木樁上布滿了拳印，有的則被踢得裂開了縫。場邊的兵器架上，刀槍劍戟一應(yīng)俱全。幾個早起的弟子正在收拾兵器，見了黃際，都客客氣氣地問好，目光落到顧盛身上時，卻多了幾分審視——這少年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粗布衣裳，鞋面還沾著小湖村的泥土，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進靈蛇武館的人。

顧盛能感覺到那些目光，有好奇，有輕視，也有幾分探究。他悄悄吸了口氣，把這些情緒壓了下去。他來這兒不是為了旁人的眼光，是為了學(xué)武，保護家人——昨夜黃際說能推薦他進武館，他幾乎是立刻就答應(yīng)了，他隱隱覺得，練武時涌動的氣血，或許能讓他與黑珠有關(guān)。

正廳里擺著一張梨花木公案，案上放著幾本線裝的武譜，旁邊立著個銅制的香爐，燃著三炷清香，煙氣裊裊地飄向屋頂。館內(nèi)黃際已不見身影，李鈿館主就坐在公案后，他穿著一身玄色勁裝，腰上系著條褐色的腰帶，腰帶扣是個蛇形的銅扣。顧盛抬眼時，正好對上李鈿的目光——那眼神像極了山中的黑蟒蛇，銳利得仿佛能看穿人心，讓他下意識地繃緊了后背。

“你就是顧盛？”李鈿的聲音不高，卻帶著股威嚴，他拿起桌上的推薦信，掃了兩眼，又抬眼上下打量顧盛，“看你這身子骨，倒還算結(jié)實，就是底子差了點。黃少的面子我得給，我給你個機會進館，但武館有武館的規(guī)矩，你得記牢了。”

顧盛連忙躬身：“弟子一定記牢。”

“卯時練樁，辰時雜活，午時休息，未時練拳，申時練兵器，酉時總結(jié)。”李鈿一條條數(shù)著，手指在公案上輕輕敲著，“樁功是根基，練不好樁，后續(xù)的拳腳兵器都是空談；雜活是磨性子，武者不光要有力氣，還要有耐心。偷懶一次，罰抄《靈蛇心法》十遍；違規(guī)三次，不管是誰推薦的，直接逐出武館。”

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似的砸在顧盛心里，他知道這是他離武學(xué)最近的機會，忙又深鞠一躬：“弟子明白，絕不敢違規(guī)。”

李鈿點了點頭，朝門外喊了一聲：“王奎！”

很快，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。王奎穿著件天藍色的勁裝，比顧盛高出大半個頭，肩膀?qū)挼孟耖T板，臉上帶著股揮之不去的倨傲，眼神掃過顧盛時，像在看地上的石子似的，滿是不屑。顧盛能感覺到，王奎走路時腳步很重，每一步落在地上，都能讓青磚地面微微震動——這是鐵腿功練到一定火候的跡象。

“帶他去后院的住處，順便把雜活的規(guī)矩跟他說清楚。”李鈿吩咐道。

王奎“嗯”了一聲，轉(zhuǎn)身就走，連多余的眼神都沒給顧盛。顧盛連忙跟上，穿過演武場時，能感覺到周圍弟子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，有好奇，有輕視，還有幾分幸災(zāi)樂禍——他知道，在武館這種地方，沒有實力，就算有推薦信，也只會被人當成軟柿子捏。

武館的后院比前院安靜得多，幾棵老榆樹的枝葉遮了大半的陽光，地上落著厚厚的榆葉，踩上去軟軟的。后院的平房都是用黃泥糊的墻，屋頂鋪著茅草，有些地方的茅草已經(jīng)發(fā)黑，顯然有些年頭了。王奎把顧盛帶到最角落的一間房，房門是用松木做的，門上的漆皮已經(jīng)翹了起來，露出里面的木頭紋理。

“你就住這兒。”王奎的聲音冷冰冰的，他指了指房門，“每天辰時會有雜役來安排活，別想著偷懶——武館里憑實力說話，就算有黃少給你撐腰，沒本事照樣沒人瞧得起你。”

顧盛沒吭聲，伸手推開了房門。一股混雜著灰塵和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，房間很小，也就丈許見方，里面只有一張用木板搭的床，床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稻草，稻草里還裹著幾根細樹枝。墻角的蛛網(wǎng)掛得老長，一只黑蜘蛛正趴在網(wǎng)中央，一動不動地盯著他。

王奎見他這副模樣，嗤笑了一聲：“怎么？嫌簡陋？不想住就滾回你的小湖村去，沒人求著你留在這兒。”

顧盛轉(zhuǎn)過頭，眼神很平靜：“多謝大師兄帶路，弟子覺得這里很好。”

王奎愣了一下，大概沒料到顧盛會是這個反應(yīng)，他皺了皺眉，沒再說什么，轉(zhuǎn)身就走，腳步重得把地上的榆葉都踢飛了幾片。

顧盛關(guān)上房門，走到床邊，伸手拍了拍稻草上的灰塵。其實他真的覺得這里很好——有一張能躺的床，有一個能遮風(fēng)擋雨的屋頂。他抬手摸了摸胸口，黑珠還像平時一樣，透著點涼意，貼在皮膚上，像是個沉默的伙伴。他把床上的稻草重新鋪好，又找了塊破布，擦了擦那張缺腿的木桌，做完這些，天已經(jīng)亮透了，前院傳來了弟子們集合的哨聲。

第二天卯時，顧盛準時出現(xiàn)在演武場。此時的演武場還裹著層薄霧，黃土地面濕漉漉的，踩上去會沾一腳泥。幾十個弟子已經(jīng)排好了隊，大多穿著跟王奎一樣的天藍色勁裝，只有顧盛穿著粗布衣裳，在人群里顯得格外扎眼。李鈿站在演武場中央的高臺上，手里拿著根三尺長的竹棍，竹棍的一端被磨得光滑發(fā)亮，顯然用了不少年頭。

“都站好了！”李鈿的聲音洪亮，穿透了薄霧，“靈蛇樁是我靈蛇武館的根基，你們?nèi)腴T第一天就該知道，‘氣血沉腰，力從地起’，樁功練得好，出拳才有勁，出腿才有根。今天誰要是撐不過三炷香，就去柴房劈一下午的柴！”

弟子們齊聲應(yīng)和，聲音里帶著點敬畏。顧盛跟著眾人擺開姿勢——雙腿分開與肩同寬，膝蓋微屈，雙手抬到胸前，掌心相對，指尖微微彎曲，像握著一條無形的蛇。這姿勢看起來簡單，可剛擺了沒一會兒，顧盛就覺得腿肚子開始發(fā)酸，像是灌了鉛似的。他試著按照李鈿說的“氣血沉腰”，可胸口的氣血卻像堵在窄巷里的馬車，怎么也往下壓不動，反而憋得他胸口發(fā)悶，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。

“呼吸勻著點！別跟個破風(fēng)箱似的！”李鈿的聲音掃過來，顧盛連忙調(diào)整呼吸，可越急越亂，氣血滯澀得更厲害，腰腹處像是堵了塊冷冰冰的石頭，連帶著雙腿都開始發(fā)抖。

周圍的弟子也有不少撐不住的，有的偷偷直了直膝蓋，有的悄悄抬了抬肩膀，都被李鈿用竹棍敲了回去。李鈿走下高臺，挨個檢查弟子的姿勢，竹棍時不時落在誰的腰上、腿上，伴隨著他的呵斥：“腰再沉！氣血都堵在胸口，練了也是白練！”“膝蓋別鎖死！想把腿練廢嗎？”

很快，李鈿走到了顧盛面前。他看了顧盛一眼，眉頭皺了起來：“你這腰怎么回事？跟挺著個肚子似的，氣血都浮在上面，這樣練一年也摸不到門檻！”說著，竹棍輕輕敲在了顧盛的腰上。

那一下不算重，卻讓顧盛瞬間覺得腰腹處的“石頭”更沉了，他咬著牙想往下沉腰，可氣血就是不聽使喚，額頭上的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。

就在這時，顧盛胸口的黑珠突然微微發(fā)燙。那溫度不高，像是揣了個溫乎的雞蛋，順著皮膚蔓延開來。更奇怪的是，隨著這股暖意，他突然能清晰地感覺到氣血的流向——就像原本混沌的水流，突然有了一條清晰的河道，胸口的氣血順著這條“河道”，慢慢往腰腹處沉去。

顧盛心里一喜，連忙順著黑珠的引導(dǎo)調(diào)整呼吸，吸氣時讓氣血往下沉，呼氣時讓氣血在腰腹處穩(wěn)住。沒一會兒，他就覺得腰腹處的滯澀感消失了，那股“石頭”似的感覺也沒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微弱的暖流，從腰腹處擴散到四肢，讓他發(fā)抖的雙腿漸漸穩(wěn)了下來。

“嗯？”李鈿挑了挑眉，有些驚訝地看了顧盛一眼。剛才這小子還氣血滯澀，怎么才一會兒的功夫，姿勢就穩(wěn)了，連呼吸都勻了？他伸手按了按顧盛的肩膀，能感覺到顧盛的肌肉雖然還有些緊繃，卻已經(jīng)有了樁功的架子，不再是剛才那副浮在表面的樣子。

李鈿沒說什么，轉(zhuǎn)身繼續(xù)檢查其他弟子，心里卻多了幾分留意——這顧盛，倒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。

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，有幾個弟子撐不住，腿一軟坐在了地上，被李鈿罰去了柴房。兩炷香過去了，又有十幾個弟子停了下來，揉著發(fā)酸的腿，大口喘著氣。到了第三炷香，演武場上只剩下不到十個弟子還在堅持，顧盛就是其中一個。

他能感覺到腰腹處的暖流越來越明顯，雖然微弱，卻很穩(wěn)定，隨著呼吸在經(jīng)脈里緩緩流動，像是在滋養(yǎng)著他的身體。他的后背已經(jīng)被汗水浸透，粗布衣裳貼在身上，涼颼颼的，可他一點也不覺得累，反而越練越精神，眼神也越來越亮——他能清晰地感覺到，靈蛇樁第一重的門檻，他好像真的摸到了。

終于，三炷香燃盡，李鈿喊了聲“停”。剩下的弟子都松了口氣，紛紛直起身子揉腿，只有顧盛還站在原地，慢慢調(diào)整著呼吸，讓氣血在經(jīng)脈里平復(fù)下來。

“顧盛。”一個聲音傳來，顧盛轉(zhuǎn)過頭，看到一個穿著灰布衣裳的雜役站在演武場邊，手里拿著一把斧頭，“跟我去柴房劈柴，今天的活不少，別磨蹭。”

那雜役的語氣不太好，眼神里帶著點刁難。顧盛心里清楚，這大概是武館對新弟子的“考驗”，尤其是像他這樣有推薦信進來的，總有人想看看他的底細。他沒抱怨，點了點頭，接過斧頭跟著雜役往柴房走。

柴房在武館的西北角，是個簡陋的土坯房，房頂上蓋著幾片破瓦，風(fēng)一吹就“嘩啦啦”響。柴房里堆著一大堆濕柴，都是剛從山里砍回來的，還滴著水，木頭縫里甚至能看到青苔。雜役把斧頭往柴堆上一扔：“今天把這些柴都劈完，劈不完別想吃飯。”說完，就轉(zhuǎn)身走了，連個劈柴的臺子都沒給顧盛留。